冷土
「尋找」這一樁行為是在「失去」之後才發生,我們特別要強調尋找,也就是特別在強調失去。
本書導讀說:本書作者(王安憶)的小說是文革後大陸文學的重要收穫,是當代中國文學的突出地標。在不熟悉王安憶或還沒理清王安憶,或許可看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Ok5cXd5CaY。
《冷土》是由三篇小說的集合〈冷土〉、〈蜀道難〉以及〈烏托邦詩篇〉——
各篇的夾頁裡都有一段前述,也是情述,...似先播下無名種籽,待其自生自滅,自行生養....。
另一個是作者用了一個字「走」,走入了土、走入了難、也走入詩篇;有的是,走不出來的處境、有的是,走的不見影兒、也有的是,走了過去,還能歡樂向前,都是再不能回頭了——人,都是這樣走著!
〈冷土〉
棉花地裡,秫秫地裡,已抽穗灌漿的麥地裡,西井沿上,有人直腰喘氣時,看見壩子上有三個城裡人在趕路。後面那個穿著花紅柳綠的女人,踩高蹺似地邁著兩隻高跟鞋,一邊走,一邊回頭。慢慢兒地遠了,沒了。
〈蜀道難〉
天色昏昏,過巫峽了。
高而陡的崖峭默默迎面而來。到了跟前,卻神奇地讓開,默默擦肩而過。回頭看,沒了來路;朝前看,也無去路。巫峽沉默地迎面而來,擦肩而去。
〈烏托邦詩篇〉
我是以我的對一個人的懷念來寫下這一詩篇。
對這一個人的懷念變成一個安慰,一個理想,似乎在我心裡,劃出了一塊淨土,供我保存著殘餘的一些純潔的、良善的、美麗的事物;還像一種愛情,使我處在一雙假想的眼睛的注視之下,總想努力地表現得完善一些。
一個寫小說的人說:「..生活在小說的世界裡,我生產種種情感,我已經將我的情感掏空了,有時覺得自己輕飄飄,好像一個空皮囊。」
一個看小說的人說:「..生活在小說的世界裡,我收藏了種種情感,也剪理了種種情感,我已經將情感收納滿了,有時覺得自己也輕飄飄,但就是飛不起、浮不起來,好像似個——塵埃。」
〈冷土〉
棉花地裡,秫秫地裡,已抽穗灌漿的麥地裡,西井沿上,有人直腰喘氣時,看見壩子上有三個城裡人在趕路。後面那個穿著花紅柳綠的女人,踩高蹺似地邁著兩隻高跟鞋,一邊走,一邊回頭。慢慢兒地遠了,沒了。
■我們是用儀式之外的儀式,叮嚀之外的叮嚀來作告別,這才是真正的告別。
■他是一個心實的人,不論是恨,還是愛,一旦啃住了他的心,那印子就再磨不去了,就永遠永遠留在那裡了。
■....又正是「麥子揚花,虼蚤動把抓 」的時節,跳蚤多得能吃人,說不準還有虱子。
■人,連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勁,日裡幹,夜裡幹。或許因為有了希望,收穫了果實,才捨得這麼下力。地,實在是通人情的,給它多少愛,它結多少果。人,本是站在地上,出生、成長、繁衍,就任他簡簡單單、樸樸素素地愛土地吧,為什麼要期待他愛天國呢?讓他把希望植在地上吧,何苦要他寄託在雲端?即使將來有一天要上天堂,也需要從地下升起雲梯。
〈蜀道難〉
天色昏昏,過巫峽了。
高而陡的崖峭默默迎面而來。到了跟前,卻神奇地讓開,默默擦肩而過。回頭看,沒了來路;朝前看,也無去路。巫峽沉默地迎面而來,擦肩而去。
■沒有任何形狀,比短髮長,比長髮短,攔在耳朵後邊,削瘦的腮幫輕微而有力地嚼動著,然後,微微一伸脖子,嚥了下去。
■「桂林,我沒去過。」她說。
「我一抬頭,石林在我眼前,靜靜的。它們站出那麼多姿態,像是有著許多故事,像是活的。」
■我挺賤,在安徽從來不生凍瘡,回了上海反倒生得一天世界。
■「我爺爺總歸說:否極泰來,苦盡甜來,樂極生悲,悲極生樂。」
「我爸爸總歸說:六十年風水輪流轉,誰也不能總占上風。」
■石峭嚴嚴地鎖住了長江,石峭沉默著,沉默了多少故事?
〈烏托邦詩篇〉
我是以我的對一個人的懷念來寫下這一詩篇。
對這一個人的懷念變成一個安慰,一個理想,似乎在我心裡,劃出了一塊淨土,供我保存著殘餘的一些純潔的、良善的、美麗的事物;還像一種愛情,使我處在一雙假想的眼睛的注視之下,總想努力地表現得完善一些。
■相隔很遠很遠地去懷念一個人,本來應當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情,因為這種懷念無著無落,沒有回應。
■所以我要選擇「詩篇」這兩個字,我將「詩」劃為文學的精神世界,而「小說」則是物質世界。
■儘管這樣,我也不免為各種觀念衝擊得搖搖欲墜。幸而我的天真挽救了我,我的天真的另一個同義詞是幼稚。我很天真或很幼稚地將我的一些經驗寫下,沒有運用技巧,也不會鍛鍊文字,甚至不會運用我的觀念以作透視,豈知這反倒誠實地表達了我的觀念。可是我在思想上卻總是奔赴最前列的思潮,這些思潮以其新奇與危險強烈地吸引了我。幸虧我追隨這些思潮只是快樂的旅行,而我自己的樸素的觀念則是我真正的家園。
■我其實只是在談一個文學的問題,我想表達的只是:如何使我們的小說表現得更深刻。我的意思是:個人的對其經驗的認識是有限的。要以大眾的廣闊的經驗去參照個人的經驗,從而產生認識。我覺得其中有一個微妙的矛盾,那就是,個人的經驗是獨特的,卻是有限的,大眾的經驗可提供無限認識的機會,可卻是普遍的。怎麼處理好個人經驗的獨特性和大眾經驗的普遍性?怎麼處理好大眾認識無限機會和個人認識的有限機會的關係?
■懷念是件很好的事情,它可篩選我們繁雜的經驗,留出那些最最寶貴的,聚集在一起,在我們時常經歷的黯淡的日子裡,鼓舞我們。懷念還具有一種很好的功能,它可使我們的經驗,按照比時間空間更真實的原則,重新組織,讓這些經驗得到轉變,成為最有益的記憶。
■離別的時候,要叮嚀的話是說也說不完的。離別時的叮嚀是我們說話中的一個重要部分。
■我發現懷念原來是這樣完美的一種幸福。這是一種不求回報、不計名利的純粹的精神生活,這是完全只與自己有關的精神活動,它不需要任何別人的承諾,它使人徹底地沉浸在自我的思想裡。
■世界上關於分別的叮嚀是那麼重要地占據了語言的領域,而所有的叮嚀在運用了幾百年幾千年之後,已變成陳詞濫調,僅僅成為一個儀式。
■我想我大概在我的旅居中,將自己遺失了,那是一個容易發生遺失事件的地方。
■「尋找」這一樁行為是在「失去」之後才發生,我們特別要強調尋找,也就是特別在強調失去。
■「一千年的戰爭」這一句話在我腦海轟響,這是人類的命運嗎?山河其實是戰爭的工事,它料定人類必須戰爭嗎?
■....我想如何才能找到圖騰?後來我明白,尋找圖騰,只有一條途徑,那就是:需要。
■等人是一件最令人著急的事情,它像火一樣,烤乾了人的所有耐心和信心使人口乾舌燥,坐立不安。
內容簡介:(博客來)
我的心如同板結的地塊,受了震動。
我後來回想,黃土地給予我的感動其實又深又廣。感動這一種情感已經離開我很久。生活在小說的世界裡,我生產種種情感,我已經將我的情感掏空了,有時覺得自己輕飄飄,好像一個空皮囊。我沒有歡樂,沒有悲哀,我有的只是一些情緒的波動,比如著急,比如惱火,比如開心,比如傷感,這只是一些生活的作料,不會傷筋動骨。
現在,黃土地的功績在於擊碎了我的這種蹩腳的自憐的情緒,它用波浪連湧的無邊無際無窮無盡無古無今的荒涼和哀絕來圍剿我的自憐。 ──〈烏托邦詩篇〉
王安憶讓我們看見女性的感情能呈現那樣的複瓣層次,為感情付諸行動時又滋生多少煩惱;隨著她小說中人物在空間或時間維度的旅程開展,領會與啟蒙的地平線又將延伸到多麼遠──她們的獨立之路,不論像是〈冷土〉裡走不出來的處境,〈蜀道難〉的終究走得不見了影兒,或是〈烏托邦詩篇〉的終於走了過來,還能歡樂向前,都是再不能回頭的了。
在〈冷土〉中,一心想要出鄉入城的年輕女性主動追求愛情(並將之等同於婚姻,等同於穿帶著文明的虛榮),終歸徒勞一場;到了〈蜀道難〉,一對私奔男女沿江溯遊的放逐旅程,卻愈行愈證明兩人間對於捨得與擁有的默契天差地遠,宛如翳隔著遠方江崖邊終年鬱積的濃重雲團;而在虛構與紀實敘述撲朔迷離的〈烏托邦詩篇〉,小說人物∕作者「王安憶」藉由召喚對一島嶼上的革命者、她精神偶像的懷念,告白曾遭遇的思想危機、寫作困境,以及獲得救贖的渴望,也承載她多年來對現實的凝視。
要言之,本書的小說風景則如施淑教授於本書導讀中所指出的:
在綿延二十多年的寫作裡,因為性別的緣故,女性議題、女性的故事,不可避免地要在王安憶的小說世界占據前景的位置。這些似乎天生自然,而且幾乎脫離不了愛情的故事,固不乏女性主義指認的女性獨特的自我意識、自我知覺,也足可構成作者本人的精神自傳,但即便是這樣的精神傳記,王安憶的視角,她的看世界的方法,仍帶有性別規定之外的東西。
收在本集的〈冷土〉、〈蜀道難〉是它的表演實例,〈烏托邦詩篇〉則可能是解釋這一問題的鎖鑰。 ──施淑,〈看!這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