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痛
女人把一輩子所有的哀怨都化成了一股濃烈的墨汁,女人的話流出女人的嘴時染黑了她的牙齒。
「畫」裡有顏色,它用色彩綁架了時間,也抓住當時鎖在現在的框。
「小說」裡有文字,它捆住一切動詞、名詞、形容詞、..再散出又聚合,勾引你的眼睛,進入你的腦內,幻起影像、激起感覺。
在這本書裡,也叫我「怵目驚心」,隱隱「陣痛」,是文字在我記憶裡,聚合了飄渺渙散的影像、勾起底層蒙塵的感覺。
讓文字牽引著眼,在心裡畫一幅景,一活生生的.....還有一切人事物的聲音一起配樂, 譜出那三代女人的陣痛、世道的陣痛:
■昨天的雨雖然下了大半宿,卻是窸窸窣窣的那種細雨,聽不出有多少勁道。...街邊的積水也剛夠淺淺地舔濕她的鞋底。沒想到那與輕言細語的竟把一條小河給灌得如此飽脹。
■雖是秋了,日頭無遮無攔地照下來的時候,天依舊還和暖,安靜了好久的知了又扯著嗓子狠命地嘶喊了起來。知了一出聲,萬樣的蟲子都壯了膽,也跟著吱吱呀呀地聒噪,水邊立時就熱鬧開了。
■...她原先覺得自己年輕力壯,掂一掂,熬一熬,就能扛起來了,沒想到這世上也有光憑年輕還是扛不動的擔子。她安慰不了呂氏,呂氏也安慰不了她,她倆只能踩著一地破碎的希望默默相看。
■她的想法是一條多叉的路,可是等在等在每個叉路口上的,都是虎頭。她心裡從來給牡丹芍藥留過一釐一毫的餘地。
■她想問他:「你到底怎麼了?」可是她覺得喉嚨就像是溪灘一樣,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
■這件事像一塊石頭,已經壓了她兩三個月——睡著醒著都壓。醒著時墜在她心窩窩裡,行路喘氣都嘶嘶地疼。睡著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折磨法。夢是一隻蠻不講理的手,把回憶撕成沒有規矩的碎片,一會兒長,一會兒扁,塞滿了長夜的每一個時辰。
■街尾的車馬店,已經挑出了街上的第一盞燈籠。天黑了。燈籠把夜掏出了一個橙黃色的邊角模糊的窟窿。有人在那窟窿裡進進出出,....
■....這兩年日子不長,她卻也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削尖了她的眼睛耳朵磨滑了她的舌頭,她的眼目耳朵和舌頭就配搭得很是順溜起來。眼睛把看見的耳朵把聽到的唰地扔給舌頭,舌頭就飛快生出一句對應的話來。不知不覺的,她就變得八面玲瓏伶牙俐齒起來。
■在那個舊的審美觀還沒被徹底打破,新的審美觀還沒來得及成型的混亂年代裡,樸素是一種吸引,時新也是一種吸引,兩種吸引拽著一群孩子時而東時而西地游移著,...
■夢是肥皂泡,日頭一照五顏六色煞是好看。只是夢太禁不起摔打了,夢輕輕一碰就碎,碎得那麼徹底,連團水跡都找不到。若不想忍受那份破碎時的痛楚,興許從一開始就不要去吹那個肥皂泡。
■天剛下過了一場雨,那是秋的最後一場脾氣了,在往後,天氣的事就該交給冬來做主了。樹葉已經落盡了,光禿禿的枝條像一根根筋脈凸顯的指頭,顫顫巍巍地指著天空。落葉被積水一團一團地黏在街邊,冷風颳起來,街上竟乾乾淨淨的沒有半絲飛塵。
■前幾天膩膩歪歪地下過幾場雨,雨細,日頭一曬,地上找不見幾片濕印子,水氣卻都泅在了泥裡。沿街的樹木,突然之間就肥碩了許多。夾竹桃開敗了一茬,腳踩過路面鞋尖上時不時會踢起幾瓣殘紅。春天在趕往夏天的路途中被雨耽擱了幾日,雨一停,天就轟的一聲暴熱起來,....
■日子的腳步很輕,可是再輕也總會留下痕跡,只是日子也覺得老虎灶乏味,常常會在別的地方繞行很久,才肯在老虎灶門口留下一個輕淺的腳印。
■看人先看鞋,穿什麼樣的鞋,就會走什樣的路。
■階級不是高牆,也不是鴻溝,階級只是水。風從東邊吹過來,水就往西邊走;風從西邊吹過來,水就往東邊去。階級沒有定性,階級只跟風走。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順著屋簷留下來,一路攢著氣,等砸到青磚地上時,那響聲有些粉身碎骨的淒厲,仿佛長了無數個看不見的毛細孔,每一個毛孔裡都嘶嘶地透著陰濕的寒氣。
■女人把一輩子所有的哀怨都化成了一股濃烈的墨汁,女人的話流出女人的嘴時染黑了她的牙齒。
■情緣是一根美麗的絲線,太平年月裡可以繡成花存上一輩子,卻禁不起亂世裡輕輕一陣風吹雨打。
■她如醉如痴地聽他講述著童年和鄉野故事,框再往事裡的苦難呈現著舊油畫裡封塵的銅黃,那種凝重深遠讓她一下子覺出了自己的單薄。
■風沒有色彩也沒有形狀,風卻是潛伏在一切色彩和形狀之下的那股靈氣,風彷彿解開了萬物身上的鎖鏈,風叫萬物有了行走飄逸的自由。
內容簡介:(博客來)
《金山》、《餘震》作者 張翎 最新長篇小說。
用生命書寫各式亂世裡,三代女人如何隱忍與匍匐,得以讓生命延續。
歷經中日之戰、文革、911事件,
從故土到他鄉,從1942年到2008年,
三代身分、際遇迥異的母親的生命體驗。
生產是過一趟鬼門關,和閻王爺的臉就隔著一層紗。
是慢刀剜心的疼,讓皮肉的疼都變成了癢,
把時間扯成一條沒有頭尾的長繩,
痛只有幾個時辰,卻讓人覺得已經捱過整整一生。
故事起於日本侵華時期——
陶家媳婦上官吟春在回鄉途中遭遇日籍軍官凌辱,因長得像軍官的妻子,幸運地逃過死劫,卻在不久後有了身孕。
飽受恥辱的她想盡各種辦法尋死,卻又一次次地被救回。
這天,她隱忍著滿腔委屈,獨自在山洞裡用石頭切斷臍帶產下一女小桃,母性才被喚起。
一出世就逃離死亡的孫小桃,曾自卑自己的出身,她看不起賣水和菸的母親,不喜歡自己的家,於是選擇逃離。她用牙縫裡省下的錢,餵養著被理想折磨的越南青年,然而隨著世局混亂與情人歸國,懷著身孕的她只能半推半就下嫁,獨自生產。
現在她才知道,當年母親養活她的難處。
小桃的女兒宋武生,留美菁英分子,掏空自己的青春熱情供養藝術家男友,卻抵死不沿襲基因記憶,拒絕成為任何人的母親,直到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世、直到九一一那天來臨。
《陣痛》裡的三代女人,生在三個亂世,男人是她們的痛,世道也是她們的痛,三代女性悲愴的詠嘆調,她們的故事就在苦戀與戰亂、死亡與新生、以及與宿命頡頏衝突中逐步開展……
擅長書寫家族故事的張翎,此次不寫移民淘金血淚,將筆觸轉向家鄉溫州,用生命書寫各式亂世裡,三代女人如何隱忍與匍匐,讓生命得以延續。
「這些女人生活在各樣的亂世裡,亂世的天很矮,把她們的生存空間壓得很低很窄,她們只能用一種姿勢來維持她們賴以存活的呼吸,那就是匍匐,而她們唯一熟稔的一種反抗形式是隱忍。在亂世中死了很容易,活著卻很艱難。亂世裡的男人是鐵,女人卻是水。男人繞不過亂世的溝溝坎坎,女人卻能把身子擠成一絲細流,穿過最狹窄的縫隙。所以男人都死了,活下來的是女人。」——張翎

